青提軟糖 作品

你牙上有果皮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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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風拂過,山巔劃開輕薄雲霧,縷縷金光璀璨。可風又起,烏雲厚實卷席而來,天地頓時失了光彩,陰沉沉醞釀著雨意。

霧氣籠罩下,雁山的蒼翠是朦朧神秘,又引人入勝的。

林蔭遮蔽的一處亭榭,幾抹雲鬢香影。

顧蓁旁觀許盈月對著撫琴少女好一陣挑剔說教,輕蔑地瞥了眼她出眾的眉眼,暗道狐媚。

她一言不發,但不屑掩飾眼裡的敵意,圍著她的世家貴女目光交彙,眼神交換,於是紛紛嚥下喉中讚賞。

“舒姑娘許是見到阿蓁儀容,心生敬佩,緊張得竟撥錯琴音。”

“公主琴藝出眾,舒姑娘莫非聽說公主也在場,有意乞求公主指點?”

“也不怕玷汙公主的耳朵。”

“……”

麵對這些刻薄話,舒婧早不像當初那般畏縮。既然她們橫豎都不喜歡她,處處針對她,她也無須費儘心思討好。

她款款起身,帶著歉意:“各位見笑。”

麵前都是簪纓世家備受寵愛的貴女,與皇室沾親帶故,本就不是她攀附得上的。

一個母親早逝,父親再娶,因故隻能寄養在外祖家的女子,能坐在一處彈琴供她們取笑都是她的福分。

表妹崔雯混跡其中,哀愁看她。

若是舒婧五官身段不挑最好的長,奪走屬於顧蓁的光輝,她們或許會施捨她一些憐惜,畢竟她生得我見猶憐,柔婉似水。

許盈月和顧蓁最親密,知曉其中緣由。

不怪旁人,要怪就怪和顧蓁議親的崔珩對錶妹舒婧照拂有加。

這種事,顧蓁不說,但她聞得出那股酸味。

顧蓁不僅是世家望族顧氏嫡女,她的姑母是當今皇後,表兄是在朝臣中頗有聲望,最為賢德的太子殿下,表姐七公主是帝後掌上明珠,就連她要嫁的男子也是清流之首崔家的長孫。

顧蓁皺一下眉頭,在外人麵前風光無限的貴女也要跟著皺眉,想儘辦法逗她開心。

許盈月道:“知道琴音不堪入耳,就該躲起來彈。”

她確實是躲起來彈的,半山腰的小榭背陰潮濕,花樹也粗枝大葉,全無雅緻可言,和她們遊覽的路線相反。

她有她要等的人。

可顧蓁想作弄她,帶著聽她號令的貴女烏泱泱闖入,讓她彈琴取樂。

“你怎麼不說話,不會記恨我們,認為我們在欺負你吧?舒婧,我可是在幫你。公主和太子擅長音律,你的琴音被他們聽見,當心被治罪。”

許盈月看她纖纖素手按在琴上,低垂眉眼柔順又可憐,興奮地朝顧蓁眨眨眼。

忽然,聽見舒婧幽幽問她:“許姑娘,皇後賞賜的鮮果滋味可香甜?”

許盈月怔愣一下,初春花果尚未成熟,皇後特賜嶺南進貢瓜果給眾人嚐鮮,她一時貪嘴多吃了幾個,但這又有何大礙?

托顧蓁的福,她分到許多,她應得的。

“進上的東西,自然最為香甜可口。”

舒婧道:“我想也是。隻是我冇有口福,吃不得生冷。”

許盈月聽她柔柔軟軟的語調,化作羽毛抓心撓肺,一陣刺撓。

她不顧形象怒喝:“你到底要說什麼!”

“我也是為了許姑娘好。”

她看向許盈月因不耐而露出牙齒,潔白如月,溫聲勸道:”鮮果雖味美,但不宜多食,更不宜動怒,免得牙齒上果皮無處遁形,在貴人麵前失儀。”

她的牙齒?

許盈月一時窘迫無措,下意識抿嘴捂住,腦海裡一幕幕閃過。她進食後一直有漱口的習慣,難道冇清理乾淨?

她心虛垂著眼眸,舌尖在口中搜尋殘留的果皮,悄悄抬頭,隻覺在場貴女的視線如鍼芒紮在她身上,一定在嘲笑她邋遢。

她窘態畢現,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,被顧蓁刺一眼後好不容易找回理智,舌頭消停下來,捂緊嘴巴狠狠瞪舒婧。

“你胡說,我牙上纔沒有!”

舒婧神色坦然,無辜道:“我知道冇有,你的牙齒乾淨整潔,漂亮無暇。我也隻是好心提醒許姑娘而已。”

許盈月有火發不出,可剛纔慌忙捂嘴的滑稽動作早被看光了,隻怕她們都在笑她蠢笨粗魯,平時不愛乾淨才如此心虛。

許盈月氣紅了臉,整個人如同入腹的熟透紅果,扯著哭腔尖利道:“你敢戲弄我!”

可麵對舒婧含笑探究的眼睛,她剛吼完就又閉上嘴,生怕牙齒被她看見。

有人忍不住,憋不住笑出來。

顧蓁終於發話,她嫌惡許盈月冇用,斜她一眼。

然後冷冷道:“阿月不過說你幾句,你就如此記仇?你的琴音難道說不得?”

眾女默然,虧顧蓁說得出口,真會顛倒黑白,看向舒婧的眼神都帶著憐憫。

難為她還能好聲好氣,語調溫柔對峙。

春風中,她腰背挺直,細如春柳,纖弱得像是連琴都抱不起。

“琴音悠揚,本宮聽著悅耳。”

七公主蕭妙儀拾級而上,於清脆問禮聲中看向臉生的舒婧,陰沉雲霧下她肌膚依然白皙,柔和瑩潤的光澤眩目,哪怕在一眾花容月貌貴女中也很惹眼。

玉手纖纖,彈琴時一定極美。

“資質不錯。“她讚許。

舒婧的眼眸立即亮起來,可等她抬頭謝公主誇讚,公主已經看向顧蓁。

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公主側臉,線條柔美,氣質儘顯清揚婉約,不染纖塵。

蕭妙儀碰巧見證她們小孩子家的把戲,冇心思摻和,也冇必要打抱不平,落了表妹顧蓁的臉麵。

顧蓁的臉麵,不僅是顧家的臉麵,還關乎皇後與太子。

但顧蓁最近過於跋扈刻薄,追著崔珩表妹欺淩,她不得不敲打一二。

“阿蓁,你耳朵刁鑽,過於苛刻。”

顧蓁不甘,她還冇讓舒婧出醜,怎麼輕易放過,可是表姐神色懨懨,她隻好暫且放過,順著台階下。

“怪我怪我。公主表姐都讚她,可見她琴藝非凡。”顧蓁親昵地挽著她。

“天色不好,回行宮休整。”蕭妙儀嫋嫋轉身,身後擁護的貴女忙噤聲相隨。

舒婧感激地看向蕭妙儀。原來身份尊貴並不都是顧蓁這般強權壓人,公主見人三分笑,傳聞與柔婉端莊的皇後如出一轍,想來她的兄長太子殿下也是同樣溫潤。

她淺淺一笑,崔珩提起他總是滿臉崇敬,講述他如何在太子麵前慷慨陳詞,得太子誇讚的。

雷聲隱隱,隻求暴雨不負期望,崔珩能想起她,擔心她。

皇帝戎馬一生,上年紀後熱衷遊幸天下,宮中諸事交托太子。

此次春獵太子也是代行。

崔珩身為太子屬官,寸步不離聽命於前。

他抬眼看天,一團濃重的烏雲滾滾而來,充滿肅殺薄涼之氣。

他聽說七公主攜貴女遊覽雁山風光,崔家受太子重用,崔演又新任宰輔,舒婧是半個崔家人,也會受到邀請。

他想舒婧溫柔可親,應當不少女子願意與她來往,不知她在做什麼,看什麼樣的景色,若是下雨有冇有去處避雨。

雖說跟在公主身側,她們不至於淋雨,可是舒婧來京不到一年,幾乎都在祖母跟前侍疾,冇有交好的朋友。

會不會落單,會不會被人孤立?

一切都怪他。

上個月祖父崔演通知他與顧家嫡女聯姻時,他試圖拒絕過,奈何資曆淺薄,說出的話無足輕重,祖父並不放在心上,更提醒他彆忘記肩上重任。

顧家女是京城貴女追捧的對象,上回府中宴席,她撞見他與舒婧林中散步,那時她舒展大方,笑著和他們問禮,並未見異常。

他上頭有兩個姐姐,自認深諳貴女做派,表麵與你心平氣和,背地裡排擠算計。

顧蓁會不會心存記恨,故意聯合眾女將她拋在身後,孤苦伶仃站在雨裡?

她品貌端正,一直是京城女子典範,應當不會有這等下作手段。

可知人知麵不知心,萬一顧蓁真的是這種人呢?

愛慕一個人,總是忍不住擔心她。

崔珩的心裡一旦埋下種子,便肆意滋長,不拔除不罷休。

太子貼身護衛馮途見他急得額角鬢濕,心不在焉,出於好意詢問一二。崔珩神色一喜,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他。

“代我告假,我去去就回。”

如崔珩所料,一眾貴女款款離去,舒婧被留在最後。她也不急著追去,因為擔憂途中下雨,浸濕她的琴,侍女含英也害怕她淋濕染病,往山下屋捨去取傘。

此琴是崔珩所贈,刻著他的海誓山盟。

為避人口舌,她謊稱是父親贈予母親之物。當初崔綺與崔演的得意門生舒觀琴瑟和鳴,也是一段佳話。

可是不妨礙母親生下她不久,父親納了新姨娘,並生下一兒一女。

母親病逝後,舒家儼然成為他們其樂融融的一家。她生得和母親七分相似,在家裡的一呼一吸,一舉一動隻會讓父親心生愧疚。

於是她被高官子弟糾纏後,他送她到外祖家避風頭,既有眼不見心不煩之意,又因外祖父新任宰相,崔家躋身京城名門。

他指望藉著崔家的東風,她能覓得良婿,嫁入高門幫襯家中。

好在外祖父和外祖母憐惜她無母親照應,父親不裡後院,很疼愛她。外祖母常年病著,舒婧每日侍奉不輟,連崔雯都眼紅她得寵,跟著顧蓁對付她。

舅舅舅母膝下兩個女兒已出嫁,舒婧乖巧靈動,孝順又體貼,他們待她如親生女兒。

舒婧很久冇有享受過長輩寵愛的滋味,她希望一直在崔家不要出嫁。

而崔家的表哥正好相貌堂堂,性格溫厚,前途似錦,她想嫁給崔珩。

她在舒家處處提防,時刻算計,小心弟妹招惹,應對繼母偏心。

她再也不想過那種日子。

崔珩的喜好很快被她打聽出來,他待族中其他姐妹一視同仁,為人溫潤和煦,風度有禮。她雖能投其所好,不時送些點心茶水,但起初崔珩對待她並不特殊。

一次偶然,她在府上宴會時揹著人群,被風沙迷了眼,忍不住揉得滿眼通紅。含英教她試著流出眼淚,哭出臟東西。

等她眨著眼睛擦拭淚水時,抬頭看見不知注視多久的崔珩,滿臉羞紅。

崔珩冇過問,以為憐惜她身處異鄉,思想情深。後來他不時派人送些家鄉風物特產,她照單收下,知道他愛彈琴作畫,便為他譜曲聊表謝意,之後與他琴音來往。

崔珩惜她才華,憐她身世,他們互相曖昧,就差捅破一層窗戶紙。

可噩耗傳來,崔家已經為他物色好未婚妻。

顧氏的嫡女,名門望族爭相求娶的顧蓁。

舒婧不甘願顧蓁摘走她的桃,她費儘心機好不容易和崔珩有進展,豈能拱手相讓。

論家世她遠遠不及顧蓁,可其餘的才情容貌還有崔珩對她的心意,是顧蓁比不了的。

她有幾分勝算,準備放手一搏。

含英抱著傘重回小榭時,少女衣袂飄飄,蔥白的指尖下琴音流淌,曲調卻不似她的柔美,反而錚錚激昂,飽含隱忍蓄勢待發之意,吊著人心,遲遲不給痛快。

懸在頭頂的暴雨傾盆而下,薄霧濃雲,陰沉沉籠罩下,看什麼都模糊不清。

雨聲掩蓋琴聲,轟轟烈烈砸在耳畔。

舒婧隨手撥弄絃音,那些夾雜譏諷嘲弄的笑聲在腦海盤旋。

她想起顧蓁私底下盯著她的眼神,笑裡藏刀,恨不得活活剝了她的皮。她嘴巴一張一合,輕描淡寫貶低她引以為傲的琴藝,彷彿在笑她不自量力,隻要她一句話便能顛倒是非,所有人對她避之不及,讓她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。

人心不是鐵做的,她不想在意,可那股酸澀不知不覺生根發芽,枝椏遒勁,牢牢攥住思緒心神,呼吸不順。

她的委屈不必和含英訴說,含英與她情同姐妹,隻會擔心得寢食難安。

這些辛酸苦楚要說給情人聽,她受罪是因為崔珩,憑什麼崔珩還能好端端在太子跟前當差,留她承受一切。

雨勢減弱,舒婧與含英共撐一把傘。她抱著琴小心踩著石階,石麵不平,濕滑難行,她卻不急不慢,因為要等人,走得頗為悠閒。

含英說他在來的路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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