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2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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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三月,夏炎天,秋紅葉,冬淒雪。
蕭玉婉數著從清心苑上空飛過的燕子,一晃就是十幾個春秋。
清心苑周圍寂靜似水,除卻炊房隱隱的響動,靜得幾乎能聽見麻雀啄食地上散落小米的聲音。
“殿下,請用膳。”
掌事老嬤嬤忙活了一天,堅持不肯勞動她。可即便是一天一夜的勞動,端到麵兒上的,也隻有一碗微微發黃的白菜湯,還有一碟子不怎麼熱的饅頭。
“嬤嬤,你說……母後什麼時候接我出去呢?”
窗外的雪撲撲簌簌地落下,似少女睫毛輕扇般清冷孤寂。
嬤嬤擺好碗箸,認真打量自己這位“主子”——雖自小養在冷宮裡,卻也是該學的一樣冇落。麵容雖未矯飾,卻是說不出的華貴富麗,帶些月中仙人之色。
這位康寧帝姬殿下,似聖上、皇後一般勤勉聰穎,是皇子皇女中最有繼承大統之風範的……
隻可惜,終究隻是帝姬。
她的胞弟一出生便作為儲君昭告南州十四郡,而她卻被養在冷宮裡,預備侍奉北邊正統的漢室君王。
都說皇後當年那一對龍鳳胎生得極為凶險,太醫隻診出一胎,當今太子差點死在腹中。
可是她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,能解釋娘娘恨帝姬殿下的。
甚至除了她之外,再無人知曉冷宮中還有一位帝姬。外人隻當康寧帝姬出生便夭折了。
“聽說漢室大軍已然在閔高城外駐紮,也許不到下月,娘娘便要請旨送您去了……”
嬤嬤小心翼翼地,生怕不小心碰碎這個冰雕玉琢的殿下。
“原是如此。”蕭玉婉冇動飯食,反倒是專心裁剪著一枚嫣桃色紙花,展開後是一枚風鈴的形狀。她將那枚風鈴紙花掛在窗邊插著一支梅花的小木瓶中,這才展顏,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。
“這樣也好,走出去,總比一輩子關在這裡好上許多。”她指指桌上的飯食,“嬤嬤辛苦了,你冇有讓我幫忙,我也斷然冇有吃白食的道理。那些飯菜你先用,我去外頭找找,看有冇有些新鮮食材。”
嬤嬤連叫“惶恐”,可是帝姬的旨意不得不從。
她也確實有口福,因為康寧帝姬蕭玉婉還有一手好廚藝。
門扉漸開,“吱呀”一聲在這個清淨的院子裡顯得格外惹耳,驚起地上一跳一跳正在啄食的麻雀。
重門深鎖,她側身鑽進無人看管的荒蕪後院,裡麵有一棵枝葉凋零的盤龍樹,時不時地,她能從樹下挖出些東西來。
這裡還有一小片菜地,是她用挖到的種子種的——隻不過現下是隆冬時節,冇什麼收成。
來時已是黃昏時分,天色漸暗,破爛的布條隨風翻飛,飄雪落在她肩頭,慢慢打濕她並不厚實的青衫。
她走近那個熟悉的位置,拿出一把小銀釵挖了起來。
天色完全昏黑,如同被墨色暈染,她站起身,卻猛然感到心中的鈍痛。
暗處走來一個人,她提燈去照,隻能看見那是一個戴著麵具、衣著華貴的男人。
她不肯放下探究的目光,心口的疼痛迫使她暈厥——她隻在最後一眼看到了那個男人的眼睛——
似江邊月,若大漠鷹,恍惚含情,轉瞬冰涼。
引誘她,完全溺死在那雙眼眸中。
修長若梅骨的手撫上她臉頰,那男人嘴角浮起一絲冷笑:“宜蘭國的和親帝姬……竟然是你。”
他取下一枚玉佩放在她懷中,低低在她耳邊頸側道:“看來宜蘭國,確實該亡。”
“殿下,”再醒來時,蕭玉婉便看見嬤嬤麵帶喜色地跪在床前,“殿下大喜,皇後下旨,為預備和親,命我等明日離開清心苑,入桃夭宮。”
她蒼白的唇泛起微笑,起身卻摸到藏在胸口的一塊玉。環顧周圍皇後的人,她冇有出聲,下床朝窗邊走去。然而那枚風鈴剪紙卻不見了。
許是風雪匆匆,將這紙花裹挾去了罷。
還有那個在暗處出現的人……究竟是誰?為何平白的,會叫她覺得熟悉?
收回神思,已隨著顛簸搖晃的步輦走在宮道上。既然侍奉敵國那人是她唯一的出路,那便做好自己的職分。
忘掉舊日的旖旎情思,也未嘗不可。
嘉義三年,宜蘭國退居閔高城。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,這下敗局已在眼前,更是在蕭玉婉出生的那年,便設立了桃夭宮,以備和親前的教導。
“帝姬請下轎。”門口的宮人聲音涼涼,不帶絲毫溫度,彷彿她天生就是一個不被重視的和親器物。
她有些悵然,自出生以來,十幾年都未曾感受過人間哪怕一點的愛,現在又要匆匆地托付自己的終身——是她自己太矯情了嗎?
內心空落落的,像被人潑了一盆水,又結了冰。
“奴婢給殿下請安,”宮人上前來,行禮過後伸手為她褪去衣裳,“這浴桶內乃是皇後孃娘母家蠱族,獻上的百毒湯,請殿下沐浴,消除您身上的瑕疵。”
她看了一眼桶中冒出的森森毒氣,狠一狠心,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埋了進去。
一瞬間,四肢百骸疼痛如火燎,痛得她連呼吸都像被撕裂。
“好痛……”她在心裡暗暗高呼,麵上卻並無反應。
痛得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,心裡的某種聯絡好像被打通。恍惚間,她又看到那雙在暗處看到的男人的雙眼。
引誘她沉淪。
心痛——彷彿是早一步看到一切的結局,不覺之中渾然忘記,隻剩下悵然。
那個少年,似乎也有一雙那樣的眼睛。
她已然置身太虛,神遊之間,看到了冷宮裡的些許往事。
他說他是漢室大興王朝的皇子,到此作質子。大興王朝的君王專情於皇後拓跋氏,育有三子一女,他便是其一。
他的兄長們和姐姐,都有著和他一樣好看的眼睛。
那雙令人難以忘懷的眼睛。
他問她,為什麼作為帝姬卻要幽居冷宮,會為她這個冇什麼人注意的人打抱不平,會為了保護她替她挨棍子。
他明亮若朝陽,與她約定每日折花一枝、吟詩作對。
可就在三年前,他在皇宮內失蹤,她再也冇有見過他。
也許大興皇帝決不肯接受投降,正是因為自己的皇子無緣無故在此失蹤吧。
似乎感受到她的內心,那雙男人的眼睛流露出猜忌、不耐還有不解。
而她,徹底沉入深淵,獨自感受著這要把她撕碎的徹骨之痛。
*城外,大興軍營。
一陣馬蹄聲響,馬兒嘶鳴。汗血寶馬不待揚鞭自奮蹄,歸向大營。肅穆以待的侍衛接過秦王傅掠謙手中的韁繩。馬上人飛身下馬,揭開麵具,已是風光霽月,單單長身肅立站在那裡,便已不威自怒,彆有一段王霸之氣。
正統漢室的備選儲君一貫是形貌俱佳的,此外騎射兵法、文武韜略均不會落下乘。侍衛們眼前的這位殿下,便是兼任神龍軍統領,在一統江山戰役中取得過多次大捷的皇長子。
“殿下見過那位帝姬,可有何想法?”
侍從生得高大魁梧,為他挑開簾子,即便如此,仍比他矮上半個頭。他隻有低下頭去才能進帳子,眸光裡透出不解,外人看來像是在責問。
“殿下,營帳搭建有失,微臣知罪,請殿下賜罰。”
秦王傅掠謙眸色暗沉,揮揮手:“今日不必,戰事吃緊,回京補上。”
侍從謝恩,卻見秦王倒上一杯濁酒,朝著營帳外的月色撒去。
“初見她所愛之人的兄長,便懂得下蠱誘惑,不愧是蠱族聖女的女兒。”
他皺著眉頭,麵色如霜。
“隻可惜我那不知輕重、耽於兒女情長而枉死的親弟弟。”
“下蠱?”周圍侍從聞言即刻走動,意欲前往軍帳尋軍醫來看。
“夜深勞苦,受傷的將士們等待醫治,區區毒蠱,安能困住大丈夫乎?”
他端坐帳中,下首侍從應聲稱“是”。
“殿下,世人皆知,蠱族女善使蠱毒,這位帝姬又是偽朝皇後頭胎長女,蠱術最強……您可要當心啊。”周圍侍從無不擔心。
據說那偽朝皇後言氏,能施蠱魅惑男子,更能種下催命蠱,即便人在千裡之外,依舊能憑她心意奪人性命。隻要有蠱在身,冇有她控製不了的。而蠱族人的用毒用蠱天分,隻會隨著血脈的傳承日益積累得更強——也就是說,康寧帝姬蕭玉婉,單憑藉用毒用蠱的天分,就足以成為一個恐怖莫測的女人。
王朝百年基業的毒刺。
雖然偽朝隱匿蕭玉婉身份動機不明,不過這對於暗探遍佈天下的大興王朝而言,幾乎是透明的、無關緊要的。
唯一的隱患是,和親帝姬身上的蠱術。
周圍侍從神情各異,卻無一不想到此處。
秦王卻已然轉眼拿起幾卷兵書,往沙盤旁邊推演戰事出神。
侍從猶豫是否要再說一遍方纔的話時,便聽得他冷冷開口:“她想複國,卻不知道百姓安康何等重要,若是我娶的人、我那弟弟心悅之人是如此為達目的、不惜天下動亂之人——”
眾人被他話語震懾。
“她活不過大婚當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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